匹马又西风

人人都说长林王府二公子萧平旌是天生善马之人,不足七岁就能一个跟头翻上高头大马,不但能稳坐于上甚至还能策马疾驰,无论何种烈马,不出半个时辰便能俯首帖耳。萧平旌只八岁时有一次从马背上跌落过,所幸二公子天生灵巧,再加上他大哥萧平章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住,萧平旌没受半点伤,只是压断了他兄长的一条胳膊。据说那日长林王府门前的整条巷子,都能听到萧庭生老王爷如洪钟般责骂二公子的声音。

 

萧平章吊着胳膊站在萧庭生身旁,时不时帮自己弟弟缓和一下萧庭生的怒火。萧平旌小孩子心性,压断了兄长的胳膊他本就深感内疚,可自家爹爹持续数个时辰的训斥让平旌满腹委屈,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你见过谁像你一样莽莽撞撞?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人还没马高就敢去驭马,若非你大哥在旁边护着你,你这条小命也得被马蹄子夺了去!且不论是否受伤,你在我大梁帝都驭马疾驰,你可有半点规矩?若是冲撞了平民,或是冲撞了圣驾,你有几条命够你胡闹?”

“爹爹小时学骑马,还不是伤了皇爷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认错了,爹爹还要责罚到几时。”萧平旌用自以为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声嘟囔,谁知军旅中人耳力极佳,这句话完完整整地传进了萧庭生和萧平章的耳朵里。

萧庭生一把操起桌上的檀木镇纸就要揍萧平旌,萧平章心道大事不妙,父王平日最恨平旌没大没小、嘴上没有个把门的,眼疾手快一边拦住怒火中烧的萧庭生,一边冲萧平旌打手势让他快撤。萧平旌最会察言观色,像猴子一样快速溜掉了。萧平章假装疼痛难忍,哄得萧庭生不得不甩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萧平旌,陪同萧平章进了内殿。

 

“父王儿时竟因骑马伤了先帝吗?”萧平章一向是整个金陵城最规矩的人,哪怕他同平旌一样敬仰亲近萧景琰,也绝不会在先帝驾崩数年后,仍恣意妄为地称其为皇爷爷。平旌还小,他还有任性的余地,自己却没有,有多少人的目光盯着长林王府、盯着父王、盯着自己,决不能从自己这里出半点纰漏予人口实。

萧庭生嘴角带着浅笑,目光放空远眺,是啊,那是他的父皇。

“先帝半生戎马倥偬,在军中威名赫赫,何人不曾幻想过能得到先帝指点一二呢。”

 

萧庭生武学启蒙甚晚,十一岁第一次拿剑,修习对付大胖子百里奇的剑法,五日勤学苦练洗去了他掖幽庭罪奴的身份;十二岁第一次上马,随萧景琰和先生去往九安山春猎,第一次见到马背上的猎猎风尘,也第一次见到叛乱攻城;先生故去后,萧景琰对他愈加严厉,无论政务多忙,总会抽出时间考较他的课业武功,甚至有时一招一式亲自喂招,任何一点小瑕疵都会被萧景琰捉住,轻则数倍加练,重则随便什么剑柄刀鞘就会招呼上身,且萧景琰指导庭生武功不会刻意避人,是以众人皆知陛下对收养的长子甚为严苛,但只有萧庭生自己知道,萧景琰从不会无端责打,若是他犯了错引来责打,他的父皇也定会仔细避开要害、巧转手腕严控力度,沉重铁鞘长棍上身的痛感远不如掖幽庭中发泄私火的小太监手上的那块薄木板。且责罚过后萧景琰定会亲自查看庭生身上可有伤损,就算只有些许个把时辰就能消退的红痕,萧景琰也会紧盯着庭生上药。这些事只有父子二人知晓,宫人每每见到萧景琰指导萧庭生功课,都会恭恭谨谨谨小慎微,生怕殃及池鱼,时不时三言两语传进太后耳朵里,每次无一例外都会为萧景琰招来一通斥责数落,而萧景琰也只是淡笑着喝水,半句不为自己开解,久而久之,太后见父子二人之间并无嫌隙,便也不再插手。那几年萧庭生进步飞快。

 

萧庭生十四岁那年,北境初平,故人长绝。萧景琰取消了那年春猎,举国同哀,只有秋猎才率众亲眷前往九安山。萧景琰无心射猎,在庭生猎到一头獐子兴高采烈来向萧景琰炫耀之时,便将他留下来练习剑法。萧景琰将自己的佩剑扔给庭生,又命人牵来长风,这匹马已经跟了萧景琰七八年,最是性情温和,也惯会察言观色分辨亲疏,让庭生骑这匹马,绝不会有马儿发怒狂奔的风险。趁着秋猎场地开阔,萧景琰要教庭生如何骑马舞剑、如何在与敌人对面厮杀中用最快的速度取敌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如何在生死一线中保全自己。

马上用剑厮杀不像银弓长枪,可以在保留安全距离的情况下射杀敌人,而剑必须要近身时才能发挥其最大作用,一手勒马一手挥剑本就不易保持平衡也不易发力,更何况是在千军万马的战役中。萧景琰指导庭生一番后,便也翻身上马,同庭生过招,旁人劝萧景琰带上盔甲以防万一,被萧景琰一句“无妨”顶了回去,便也不能再劝。二人策马面向而驰,萧景琰高声指挥庭生左右格挡,庭生学得极快,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几轮“厮杀”下来竟完全不用萧景琰提醒,便能和他过数十招而没有纰漏了,连萧景琰都难得地给了几句称赞。新一轮拼杀萧景琰不再按照教给庭生的套路喂招,开始实打实的模拟战场,每剑冲着庭生的空门袭去,庭生虽然应对有些吃力,可也能全然接住萧景琰的招数而不致自己受伤。二人逐渐跑远,一群护卫也保持一定距离驭马紧跟。

惊变就发生在一瞬间。

 

二人已然跑入猎区却浑然不知,从林子中突然窜出来的一头鹿将将擦着长风的前蹄飞跃而过,疾驰中的马突然受惊,倏地长声嘶吼直立前蹄,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刹在了原地,马背上的庭生来不及反应,直直被马向身后甩去,萧景琰心中巨震,本能地飞身一跃,牢牢接住了手上还紧握着剑不放的庭生。

咚地一声脆响,萧景琰抱着萧庭生摔在地上,庭生摔在了萧景琰身上。

“父皇!”萧庭生凄厉一喊,跌跌撞撞的起身冲向萧景琰,萧景琰的左臂的白色猎装横着裂开,鲜血顺着小臂汩汩流出,又顺着握拳的双手一滴一滴滴到地上。庭生跌下马时来不及扔掉长剑,萧景琰从身后接住庭生时长剑划过了他的左臂,若非萧景琰接住庭生,这把剑可能会抹断庭生的脖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所有人,天子出猎竟负伤流血,在场的人就算有十个脑袋又如何够抵护驾不周的罪名。四周亲卫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他们感觉屠刀悬颈,再无生门。萧景琰迅速用右手按住左臂止血,伤口并未伤及筋骨,但长剑横扫过萧景琰的小臂,一道水平创口横贯小臂外侧,伤口过长,是以半臂浴血,甚是可怖。

“陆扬,给朕拿一件深色大氅。

高财,传朕口谕,此次是朕自己不小心,与护驾亲卫无干。在场之人一律不得外传今日之事,闭口不言,相安无事;若让朕知道有除在场其余人知晓,一律严惩。

庭生随我来。”

 

在众人尚在惊恐之际,萧景琰已然神色如常地下达了三项命令,熟练地撕了左臂的衣袖,紧紧缠住仍在流血的手臂,将伤臂隐在厚实大氅中打道回府,他不欲被人知晓受伤一事,一旦外扬,不论是庭生还是在场亲卫,都躲不过护驾不严、损伤龙体的罪名,奈何猎装通体雪白,无可遮掩痕迹,只得在初秋时节裹上违和的氅子。庭生双眼盈满了泪,一路紧跟着萧景琰快步往回走,庭生现在只希望走得再快些,快些回猎宫请来太医为萧景琰包扎。

谁曾想回猎宫的路上遇上来向萧景琰汇报巡防消息的禁军统领,萧景琰将伤臂往氅子中隐了隐,保持着一贯的冷厉神色听着巡防回报,萧庭生急得不行,数次想要唤他,都被萧景琰的眼刀给挡了回去。送走禁军统领已经过了半盏茶,庭生这才得以近前,手忙脚乱去看萧景琰的伤口。

“庭生,你来为朕裹伤。”

庭生像惶惶的小鹿,他并不会裹伤,之前在掖幽庭,总是新伤覆着旧伤,罪奴一条贱命,谁会为受伤的孩子们细心疗伤呢,就连自己也早已习惯了疼痛,哪里就金贵到要裹伤呢。

 

“无妨,我来教你。日后你从军,刀剑无眼,裹伤必须要学。”于是,萧景琰以身试法,让庭生在自己身上练手。萧景琰已进行过紧急止血,现在猎装衣袖紧紧裹在他的小臂上,然时间已久,血液凝固,已然变成干涸的暗红。萧景琰耐心非常,一步一步指导庭生为他裹伤。

“投一块温热巾帕,将凝固的血液化开;投酒巾,拭净周围血迹,仔细拭伤口消毒,刀剑不洁,定要细细擦拭避免刀毒入骨;撒上止血散;敷上白药和金疮;净布缠之;每日更换伤药和净布便是。”萧景琰事无巨细地为庭生讲解,然真正的战场上抵死拼杀、物资有限,生死也不过眨眼之间,哪里能如此仔细小心的清创呢,伤势不重时,顶多找块净布随意缠裹,谁又会把一点小伤放在心上呢。萧景琰这般循规蹈矩,不过是希望萧庭生日后自己裹伤,不会因处理不当而感染罢了。庭生倒也没辜负萧景琰良苦用心,每一步做的细致入微,就连缠布都缠的极其小心周密。

 

“那父王定是得到了先帝的一番称赞吗”平章听着萧庭生回忆往事,好奇发问。

“父皇一向严厉,讲话言简意赅,那日却是长篇大论教诫了为父一番啊。”萧平章抿嘴偷笑,愈加好奇,守在一旁继续听萧庭生讲故事。

庭生随萧景琰进内殿坐下,若非庭生眼角还在泛红,定是看不出来刚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萧景琰半句也不安抚,反而话锋一转,把话题转向了禁军统领。

“方才禁军统领过来回禀之时,你数次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庭生是担心父皇的伤势,内心焦急,所以形容失色,请父皇恕罪。”

萧景琰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庭生,你在苏先生跟前学习了两载,可曾见过苏先生因什么事情乱了形容。将来无论是在军中或是朝堂,切记喜怒哀惧不形于色。一旦你将心中所想展于脸上,这便成了你的空门、你的软肋甚至你的命门,你的敌人便可趁虚而入直击你的七寸,这便会使你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阴谋冲着你一人而来的时候,你是否有能力抵御的住呢,一旦失足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这样的暗亏,我不希望你再体会了。”

庭生一字一句全部记下,只是那时的庭生并未全然理解萧景琰话中隐去未提的深意,直到数年之后同列战英将军交接北境主帅事宜,才听列将军不经意提起陛下尚是靖王之时曾因心系赤焰中人,把自己的软肋毫无保留的暴露给了誉王和夏江,不仅靖王险些功业难成,更是把苏先生连累进了悬镜司受苦。这件事成为萧景琰心中永存的一道疤痕,一经触碰便会鲜血淋漓。萧景琰现在学会了敛藏情绪锋芒,而他牵挂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萧庭生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没有从中抽离。原来那些故人,他的父亲,他的师长,已经故去这么久了。

 

“大哥大哥,平旌错了,大哥要把平旌的耳朵揪下来了!”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偷听吗?父王刚刚说切记喜怒哀惧不形于色,你且牢牢记住,兄长便放过你的耳朵。”

萧庭生被兄弟二人一闹,终于不再沉湎往事,欣慰地拍拍平章的肩,平章敏感细腻,待亲人至纯至孝,有平章这样的兄长将平旌放在心上细心护持循循引导,自己就算百年后身去,也可安心。

 

可百年之事,谁又说得准呢。谁又曾想过旦夕惊变,谁会在谁之前离去呢。

且趁烽烟暂歇,家国广袤,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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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罗,里,吧,嗦

(感觉写文就是为了虐我景琰

(这小鹿眼纯良无辜不就是让人虐的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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