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庭生是慌忙从东宫跑出来的。他本想去长清殿探望一向对他照顾有加的太子妃殿下,却在途中听到了太子妃即将临盆的消息,庭生霎地止住了脚步,他突然不敢再向前一步。庭生呆在原地,待回神之时却是调转脚步,径直跑出了东宫,在他心里埋藏了数月的酸涩和恐惧,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钻了出来,咕嘟咕嘟泛起泡来。

这偌大的王都于庭生并不熟悉,甚至不能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也是,本就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庭生本能地想要逃,奈何实在不敢,或者说不愿离开。庭生一路跑着,跑回了靖王府,那里有他掖幽庭的知己好友,有先生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有只有列战英和他才有资格进入的梅林,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彼时的靖王殿下会给他如此殊荣。

庭生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来到那片占据靖王府小半面积的郁郁梅林,此时尚未入冬,林中并无半朵梅花,庭生看着满目青绿,反觉凄凉。庭生抱膝坐在最粗壮的那棵梅树下,回想起去岁初学剑法之时,在这片梅林中舞刀弄剑,不小心从一株梅树上砍下小孩手腕粗细的一根枝桠,殿下和列将军双双变色,列将军吓得不停偷瞄萧景琰,殿下面色阴沉,却只是把他揽到身侧,轻轻告诫他万不可再在梅林中耍剑了。现在庭生又回到梅林,可是,殿下会否仍如往常一样,温言安抚他呢,太子殿下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否还会把自己这个小罪奴放在心上呢。

是了,他在惶恐,甚至有些许不敢为外人道的嫉妒,他竟然,在嫉妒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

庭生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又为自己的丑恶嘴脸感到恶心。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殿下护他佑他,和先生联手将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生活起居事无巨细事事躬亲,殿下允他衣食无忧,允他学文习武,允他日后从军的希冀。太子妃殿下更是温婉亲和,搬入东宫后太子妃殿下便接手了他的生活,对他嘘寒问暖,几个月之前太子妃殿下挺着大肚子,还在亲手为自己做秋袄冬衣。而自己,居然在嫉妒殿下和太子妃的孩子。

庭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嫉妒什么,或是嫉妒他天生尊贵,或是嫉妒他不必遭受世间冷遇,或是嫉妒他有这样好的父亲母亲。

庭生嘤嘤地哭了,这世间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他也要失去了。

庭生就这么裹着萧瑟秋风坐了一夜,他并不知道,在他惶然睡去的时分,太子妃几经折磨,险些挺不过去,萧景琰也手足无措急火攻心。他也不知道,列战英在梅林茶室中等着他,却未曾惊扰他,只是因为萧景琰嘱咐,不要去打扰他,等他自己想回来,再将他安全带回。

 

是以庭生清晨平整情绪、想要打道回府之时,碰到茶室中的列战英,着实吓了一大跳。像是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小孩被家长捉个正着,好在列战英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浮尘,便带着他走了。

庭生还不能自己骑马,列战英将庭生安置在鞍前,两人一骑向东宫奔去。眼看距离东宫越来越近,庭生鼓起胆子,微微侧头,将他深思熟虑了一夜的想法说了出来:“列将军,你能不能帮我和殿下说说,让我……搬回来靖王府住?”

列战英倏地紧勒缰绳,目光中是掩盖不住的焦急和惊讶,甚至顾不上是否僭越,也不下马,只是盯着身前的小孩,语气阴晴不辨:“庭生,你可知昨夜太子妃生产有多凶险?你可知太子殿下得知你失踪有多担忧?你可知殿下猜出你定会躲在梅林一个人难过?你可知侍从询问太子殿下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之时殿下仍抽出精力告诫我让你一人在梅林静静?庭生,殿下和太子妃待你不薄,你的话我不会帮你通传,你若决定了,便自己去找殿下说。”话毕,不顾庭生瞠目结舌,径自扬鞭继续前进。

庭生忽然觉得自己狼心狗肺,他并非想要离开东宫,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哪里还有空闲照顾自己,那不如回来做一名普通的靖王府兵将,可却从来没想过这会伤了殿下和太子妃的心。庭生眼睛湿了,红彤彤像小兔子,他不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背上,心想这次无论殿下给他怎样的训斥与责罚,他都会坦然接受。

 

庭生一路低着头,快步和列战英一起,直接进了长勤殿。公桌上的烛台已经见底,萧景琰如往常一般跪坐在案前,背脊直挺,形容齐整,却掩不住面上的疲惫与忧虑。昨夜太子妃生产,折腾到后半夜才母子平安各自睡去,萧景琰守了太子妃近一天,却不能因家事误了国事,从长清殿出来直接回了长勤殿。见到列战英带着庭生回来,半悬着的一口气终于安安稳稳地呼了出来。

列战英双膝跪地,自请僭越议论主君和太子妃殿下的不敬之罪,却一点没提这僭越的起因,庭生跟在列战英身后,也直挺挺跪了下去。萧景琰没有指责半句,便让列战英回去了,庭生看着列将军出门,转眼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庭生感受到萧景琰的目光灼灼,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发一言,等着殿下的怒火。

庭生好像听到了室内传出来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听到他熟悉的低沉磁音、用较往日更温柔的声线唤他:“庭生,来,到我身边来。”庭生不明这话中意味,一时没敢起身,也未作出任何反应,此时,他内心恐慌的很,殿下会不会,真的不再管他了。

慌乱之中他瞟到那玄纹红袍的身影缓步踱至他身前,下一秒那身影竟然曲了左腿,膝盖轻轻点地,蹲在了距他不过一尺的地方,庭生吓坏了,冷汗浸湿了内衫。

“庭生,抬头看我。”那声音轻缓中透着坚韧。

庭生惊惧地抬头,目光直接撞进了身前那人的眸中,那双眸子似往日清澈,只是浑圆的鹿眸中布满了血丝,但从那双眸子中射出来的目光,像极了庭生的母亲,温柔又怜爱。庭生竟像是沉溺其中,久久没有转开目光。

良久,庭生突然感觉到对面的人扬起了粗砺却修长的手,庭生本能地紧闭双眼,等着他预想中的凌厉巴掌,却在下一秒被那双有力的手一把拉起,直接拉进了他从来没有肖想过的温暖胸膛。庭生感觉到被他视为神明的那人将手扣在自己脑后,微微用力,正好将他的脑袋牢牢按进了那人柔软的颈窝里,他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轻笑着说,傻孩子。
萧景琰怎会不知小孩子心中所想。

庭生像是被人抽走了神智,他短短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个人,像太子殿下这般,给过他哪怕一个充实而温存的怀抱,像是拥抱自己的孩子那样真诚自然,那双手臂细瘦却有力,温暖而让人沉醉。庭生放任自己安然在萧景琰的怀里,他屈从于现实的温暖,他的小手从僵直身侧至慢慢环起,不受自己控制的同样回拥住他敬仰却不敢靠近的男人。

列战英进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庭生还没有开始长个子,这样的身高正好可以稳稳当当的靠在蹲着的萧景琰的怀里。庭生背对着门,他不知道庭生此刻有何表情,他却能清楚看到自家殿下舒展了的眉头和久久不曾见到的欣慰笑容。然而他却不得不打断这脉脉温情,因为太子妃醒了。于是萧景琰牵着庭生,快步向长清殿走去。

庭生乖巧地跪拜,恭祝太子和太子妃喜获麟儿,这次萧景琰却没让庭生起来。庭生跪在几步之遥,看着太子殿下坐在太子妃身边,双手虚扶着柳其臻靠坐起来,两人相视一笑,已是心有灵犀,同时把目光转向了他。

“庭生,你可愿做我与太子妃的义子。”萧景琰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宛如惊雷一般炸在庭生心间,猝不及防。庭生又一次睁大惶恐的双眼,直直望着不远处神色温柔的二人。还不及仔细消化这话中含义,殿下再次开口,像是为了给他时间思考,语速竟异常缓慢:“当然,我们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若你顾念你的母亲,不愿唤我们父亲母亲,大可像以前一样称呼。若你……”

“我愿意!”庭生第一次没有等萧景琰话毕便急急插嘴,“殿下,我愿意,可是……为什么是我……”

柳其臻仍然虚弱,却依旧笑意盈盈:“既然愿意,便没有什么为什么,也不能再唤殿下了哦。”

萧庭生嗫嚅着,两个称呼蜷缩在嘴边,可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萧景琰也并不催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庭生突然哭了出来,像受伤的小鹿,抽噎的一声接一声喊着:父亲,母亲。 他哭自己三生有幸,他哭原来自己也可以有家有亲人,他哭有人愿意予他护持,他哭他有了全天下最好的父亲母亲。

“从此,你随我姓萧,是我萧景琰的儿子,但我没资格改你的名字,这是你母亲赐你的名字,是她作为母亲能为你做的事。庭生,我想要告诉你,从此以后,你不会再吃过去的苦,但同样,有多尊贵的身份,便有多沉重的责任。” 

萧景琰轻轻把小孩拉到身旁,一手揽着刚为他繁衍血脉的妻子,一手揽着他兄长唯一的孩子,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兄长,从今以后,庭生便是我的孩子,有我在世一日,我便护他一日无忧。

宫人抱着小殿下过来,小殿下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柳其臻抱了抱小孩子,又转手将他递给了他的父亲,孩童尚小,分辨不出肖谁,萧景琰却从这个小小孩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柳其臻的影子。

萧景琰弯了弯腰,抱着小孩子弯腰至庭生面前,用手指逗弄着怀中的婴孩,他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歆,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得之,则归心焉,盼他将来成为一代贤王,甚至一位明君,他会有父兄护持,他会守这万里江山。

“歆儿,你看,这是庭生哥哥,是你的兄长,百年之后父亲不能陪你,还有哥哥可以继续护着你。”

小小婴孩睁着水灵灵的一对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庭生,倏地咧开嘴巴笑出了声,小殿下在世间的第一缕笑容,毫无保留的送给了他的哥哥,而他的哥哥,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保护效忠他的王朝、他的江山。

从那天起,庭生成为萧庭生,只是冠之以姓,便成了萧庭生在数十年风餐露宿、阴风诡雨中勉力坚持下去的熊熊火光,因他姓萧,因萧景琰的那个怀抱,无论如何伤重,无论何种污言秽语,他萧庭生都能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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